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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 他不是觉得大薪天下不会有饿死的人,但他之前一直觉得, 饿死这种事只会出现在天灾来临后,出现在国有昏君、城有贪官时。

  根据他的打听,襄阳这一地界的知州不贤不贪,是个普普通通不折腾百姓的官员,可纵是如此,仍有百姓被饿死了。

  ……这是为什么呢?

  宋讲文眼中满满的迷茫。

  陆安当然知道原因,她学过的知识已经讲得很清楚了——

  天底下百分之一的富人占据了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资源,天底下百分之九十九的穷人去抢那天底下百分之一的资源,当然会有人饿死。

  但她现在不能把这话拿出来。

  也许以后可以,但现在不行,现在拿出来过早了一些,还会打草惊蛇。

  陆安便告诉他:“这就是调查的含义,这便是实践出真知,没有调查便没有发言权的含义。”

  你不去调查,不去亲自看一眼百姓生活如何,又怎能轻言民生富足?

  富足是从当地物价,从城里市集看出来的吗?

  宋讲文沉默着,对着陆安鞠了一躬。

  *

  陆安领着学生们开始梳理起了调查报告。

  襄州和房州不同。房州多山地丘陵,农作物以小麦为主,襄州水源丰富,农作物以水稻为主。

  且,水稻可一年两熟。

  亩产二石至三石。一年两熟就是四石至六石。

  亩产已经很高了,可就这样还有百姓能被饿死,这才是宋讲文情绪崩溃的来源。

  陆安不语,只是引导他——还有其他学生,去看另外一项数据。

  一户若有夫妇二人两个劳动力,无牛,可种稻二十五亩上下;有牛,可种稻三四十亩上下。

  但这是水稻一年一熟的耕作量。

  水稻一年二熟时,一户若有夫妇二人两个劳动力,无牛,可种稻十七亩上下;有牛,可种稻二三十亩上下。

  瞧着稻田种植面积是少了,但一年两熟,总收获是增多了。

  如果这稻田是农户自己的稻田,那这收获的确可观。

  但是……

  “豪强乡绅人数不足襄州人口之一成,但稻田数量足有总数量之四成。”

  “大小地主人数占襄州人口亦不足一成,稻田数量能占三成。”

  “如此,便去了七成。”

  “自耕农只占襄州人口二成,稻田数量占总数量的三成。”

  “余下六成人口,多是佃户!他们没有田地,只能去租种豪强乡绅、大小地主的农田。”

  襄州的租佃,分成大多数五五分,而如果需要主家提供牛来耕作,那就是主六佃四,佃户自己有牛的情况非常非常少,不计在平均计算中。

  主六佃四,是扣除赋税、种粮后的主六佃四,没扣除前,按实际算,其实是主七佃三。

  哦。牛还得佃户自己出钱养。

  主七佃三……

  有学子看到这个实际分成时,已是愤怒到了浑身发抖的地步。

  他心里清楚,这还不是最终数量,那些地主豪绅肯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夺走佃户的收成,包括但不限于“大斗”收租、堆尖斛面、收取耗钱……

  主七佃三绝对打不住!主八佃二才是真相!

  ——很多事情如果只是文字书写,人们便很难体会到其中的严峻性。就像“地主的存在是对老百姓的残酷欺压”,绝大多数人只能模糊意识到地主多收租子逼得百姓活不下去,但具体怎么“逼”的,他们不清楚。

  更有甚者,还会觉得地主可怜,觉得农民无地又不是地主的错,地主只负责租田地给农人耕种,农人活不下去是天灾的错,是亩产的错,凭什么怪地主。

  好在,文字虽有模糊性,冷冰冰的数据不会骗人。

  百姓为什么会饿死?

  因为他们费力耕耘,一年下来,共种稻田四十亩,他们却只能拿八亩地的收成。

  两个壮劳动力,吃八亩地,够吃吗?他们不饿死谁饿死?

  更何况,一个家庭能只有两个人吃饭吗?老人呢?小孩呢?

  陆安冷漠地拆穿:“而且,这只是我们统计的人家,是均值,还有许多人家的情形在均值之下。”

  学生们本就在沉默,此刻更加沉默了,只是看着那些数据,脑中好似白茫一片。

  良久,学生中的平民学子冷笑连连:“豪强!这就是豪强!该死的豪强!”

  学生中的豪强出身的学子掩面羞愧,袍子的黑暗寸寸笼罩,像是在埋葬自己。

  “先生……”他们轻声地啜泣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子……”

  陆安拉过一人的手,也轻声道:“我知道。这非是你们的错,你们只是之前处在家中环境里时,不曾想过去追根究底,这很正常。你们忘了吗?我也是陆家出身,若非此次流放,我或许终其一生也想不到去看这些东西,或许还停留在天下太平的美梦之中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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